星期三, 十二月 31, 2008

星期四, 十二月 25, 2008

二酉洞边一书生——关于冉云飞(转)

(旧文)二酉洞边一书生——关于冉云飞

(这是老冉在天涯的博客挂了后,我写的“悼文”)
有一年,我因公差去成都,带一位仰慕冉云飞许久的朋友造访大慈寺旁的冉宅。云飞兄真是坐拥书城之中,和我俩闲聊,两条争风吃醋的狗在脚边蹭来蹭去。出门后那位朋友感叹:私人藏书两万多册,啧啧。
第一次知道冉云飞这个名字的,是买过老威写的一本记录边缘人的书,游离在主流和边缘之间的冉云飞作为“藏书家”名列书末。想不到造化厚我,能让我认识他并 承蒙不弃,和他称兄道弟。多数人看到的是冉云飞有形的书城-----那两万多册藏书,可能忽视了他身上郁结的“藏书”精神。-----视书籍这类文明的载 体为公共财富,并以这种财富无限制地惠及所有人为目标,反抗一切阻碍文明传播禁锢自由思想企图垄断知识的人与组织。
云飞兄生长在的重庆酉阳,那个地方虽然风景秀丽,但几百年来,几乎算苦甲天下的地方,借用本朝太祖的一句诗:“绿水青山枉自多”。四川曾有句俗话:“ 养儿不用教,彭、酉、秀、黔走一遭。”说的就是川、湘、黔、鄂(现在是渝、湘、黔、鄂)交界彭水、酉阳、秀山、黔江,因土瘠民贫,子弟多坚韧发奋。这个地 区位于武陵山区,和我故乡所在的雪峰山区,隔着的是林密水急岩陡的大湘西,两地的语言、风俗和山水风貌近似,因为近世政治的不靖,此地多匪,民风强悍,种 种似是而非的传说流到今天。
但是,津津乐道这片地区多“匪气”的人,不注意另外一个遥远的传说,这个地区曾保留中华文明的火种。冉云飞的老家酉阳有大、小二酉洞,据传始皇帝焚天下之书时,一个书生冒死将一些典籍藏在二酉洞中,躲过了秦燔。秦朝二世而亡后,这些典籍重见天日,文脉得以延续。
这是一个很有隐喻性的传说,而冉云飞在此地长大,是造化之巧。因为冉云飞多年来为文行事,便是那位秦朝书生避秦火的延续。------反对一切与文明背道而驰的“焚书”行为。
渝东湘西自古多匪,此说不假,但若不深究其原因,则停留在皮相之论。这块土地上的人为什么好勇斗狠,为什么容易落草为寇?山水之影响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 的原因乃此地人们长期忍受双重饥饿的煎熬-----物质的和精神的,中国数千年来多数时候草民都是如此,但此地尤甚。所谓物质的饥饿,乃多数人食不能果 腹,所谓精神的饥饿,则是多数人不能上学。既不能吃饱饭,更没有仓廪实而求学的机会,那么此地子弟多数生活在贫困、蒙昧之中,容易铤而走险岂不是自然的事 情?云飞兄的童年比我苦得多,他是长年饥饿相伴,而我至少能凑合吃饱饭。但童年无书可读的经历是一样的,即使有机会背着破书包进入到小学,捧读的语文、政 治教科书,都是一种意识形态粗暴的诠释,几乎是对汉语之美的戕害。我读小学一年级时,“文\\革”刚结束一年,课本里还充斥着“文\\化\\大\\革命 好,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毛主席亲自来领导,刘某某、林某被打倒”、“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类这类内容,可到了小学三年级, 被打倒的刘某某平反,课本里又有了那位刘某某领导安源工人罢\\工的英勇事迹。同一间教室同一个老师,短短的三年间,让一群孩子接受反差如此之大的“教导 ”,是多么的残酷。我的中小学语文课本,几乎就是红朝开国君臣功绩之大汇集,什么“八角楼的灯光”、“总理办公室的灯光”、“吃水不忘挖井人”、“总司令 的扁担”、“长征中的鱼钩”、“井冈山的翠竹”、“韶山的红杜鹃”、“长安街的送丧队伍”,举不胜举。一个曾有诗经楚辞唐诗宋词的民族,竟然沦落到小孩子 只能接受这样教育的地步。成长时身在其中而浑然不觉,长大后蓦然回首悲从中来。云飞兄比我年长几岁,接受这种教育之毒害更甚。好在我们有幸接受了大学教 育,也有幸能自己寻找别样的书来读,因此有幸能不断地稀释那些硬塞进身体的狼奶。我在他的新著《通向比傻帝国》封底推介中说云飞兄 “气质是草莽气、游侠气和书卷气的混合”,这其实也是某种自我暗许,我们那片土地上读过几天书有些想法的子弟,多有这样的气质,不过冉兄表现得更明显罢 了。我常在想,如果我们不能读书,不能自由地思考,不能被文明的规则约束规范,而是随波逐流,身上只有草莽气和游侠气,那么会怎样?也许就是和沈从文笔下 许多男人一样,憧憬着当杀人越货的大王,或者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做一个顺民。暴民和顺民从来只隔一张纸。
几千年中国的官方教育制度,总是在不遗余力地培养暴民和顺民,就是不愿意培养独立自由的公民。云飞兄《通向比傻帝国》的主旨,我理解就是呼吁公民教育,批判暴民和顺民教育。
一个比傻帝国,基本上由四类角色构成。一类“造傻”的人,这部分人是掌握着暴力资源的人,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焚百家之书,以愚黔首”,尽可能把老百姓变 傻,易于控制。一类是被愚民工程成功改造“真傻”的人,任人驱使,被人卖了还替别个数钱,这样的人太多了。一类是心里明白而“装傻”的人,他们知道那些人 的伎俩,但无力反抗而装出变傻的样子来保护自己。还有一类不甘自己变傻而且反抗愚民者的“抗傻”者,他们要想办法将愚民者的忽悠术戳穿,唤醒别人,历朝历 代这类人统治者最恨这样的人,想方设法要打压这类人,而那些被忽悠的人多数如被传销团伙洗脑一样,怀疑提醒者是在断他们的财路,因此被造傻者打压的“ 抗傻”者,往往像《药》中的夏瑜一样,被多数人视为傻者疯人。那位偷偷将书籍藏进 二酉洞的书生是这类人,冉云飞也无疑也是这类人。
在专制社会里,与文明传播技术的发展相随的,总是焚术技术的版本升级。竹简时代,图书的制作、传播成本很高,天下的书籍有限,焚烧起来容易。到了有了纸张 和活字印刷术后,焚书难度加大,但统治者照样可以如编《四库全书》这样的方式,辅以严酷的文字狱,将不喜欢的文字从公众的眼前剔除。等到有了电视、广播和 互联网,焚书术更是复杂严密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只要焚书的制度不变,焚书的思维就不会变,焚书大业就会被一代代统治者发扬光大,比傻帝国的龙椅无 非换了一个个新主人而已。几十年前,人家都登上了月球,这边厢还有人吟道:“劝君莫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 。
就在冉云飞《通向比傻帝国》出版时,他在天涯影响颇大的博客被光闭了,这个案例算是建设“比傻帝国”这个浩大工程中的一锹土吧。

牛鬼蛇神录 连载三 粟异邦(转)

粟异邦

我认识两个粟异邦,他们的名字完全一样。一个粟异邦是我在长沙一中的同学,他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怪人。由于我与他一样是喜欢异端邪说的人,所以我一直对他十分关切。有天我在寝室的走廊上碰到他,他正长跑完去洗澡。我问他为什么天天花那么多时间锻炼身体,他回答说“我们这代人至少会有十年的大难,我这是早作准备。”我写“中国向何处去”前的两个月,他写了一张“打倒林彪”的大字报。这张大字报直接点名攻击林彪、江青、陈伯达。自然,他很快被关到了左家塘。我进左家塘时,他正好被叛十年徒刑离开了左家塘,他的罪名是恶毒攻击林付主席,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

我一直不能忘记他那瘦削高挑的身影。他总是在想问题,在学校时,常有同学围着他与他辩论。他回答别人问题时总是使人觉得高深莫测。有次一群学生围住他,他们知道他对江青持批判的态度,故意问他:“江青是什么人?”他会说:“吕太后!”知道吕太后的人马上会叫“不准攻击江青同志!”他马上又会说:“江青是毛主席的爱人。”

十年后,我又碰到了这个在我印象中十分机智、很有思想的同学。那时我已从劳改队回到长沙。他母亲带着他来看我。那时的粟异邦已变得眼神呆滞,说话牛头不对马嘴。他妈妈说:“这孩子在劳改队被干部打坏了神经系统。”粟异邦在旁插话道:“干部对我真好,看我伤了,不再要我出工。”他说话时,眼睛直朝上翻。他妈妈难过地看他一眼,告诉我,“他现在没有正式工作,在城建局做临时工,种树植草。他的罪名现在已不成立了,但一个好端端的人完全给毁掉了。”她忍不住取出手绢,擦着红了的眼角。

我看着这个已失去灵魂的粟异邦,不但想起十年前那个聪明敏感的粟异邦,另一个血肉模糊的粟异邦也浮现在我眼前。

那个粟异邦是我在九号的邻居。他住在八号。我刚进九号时,他就敲墙壁叫杨曦光。我靠到前窗去接他的“电话”。“杨曦光,你好!我叫粟异邦,久闻你的大名,对你的文章‘中国向何处去?’非常景仰!”“谢谢你!”我一点都不了解他,只好客气地谢谢他的夸奖。

我们号子里有个粟异邦的同案犯,我和粟异邦“通电话”时,他站在我身后。那天晚上他和我谈起粟异邦的案子。粟异邦的父亲是国民党时代的高官,一九四九年镇反运动中被共产党杀害。听到粟异邦的身世,我想起一九五四年时我家曾住过的一所前国民党官员的公馆。那个公馆前院后院占地共约两三百平方米。进大门有个花园,前厅是个很大的舞厅式的房间,灯都是藏在天花板下墙上的暗道中。我后来从来没见过共产党新修的高干楼房有那么奢华的。我可以想象粟异邦幼年时代是生活在一个多么优裕的环境中。

粟异邦自然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他初中毕业的五十年代虽然入学不大看阶级成分,但是属于四类人的子女是不能进大学的。这四类人是被共产党杀掉的,被共产党关押的,被共产党管制的,及逃亡海外的国民党人士,简称“杀、关、管、逃”。所以粟异邦念完初中就进工厂当了学徒工。他人很聪明,一年多就掌握了他应该在三年内掌握的车工技术。但按当时的制度,所有学徒工三年以后才出师。一九五七年共产党号召“大鸣大放”,他提了一条意见,认为学徒期限应该灵活规定,只要达到了出师的条件,应该允许不到三年就出师。反右派运动中,他这条意见成了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的罪名,他被打成坏分子,送农场劳动教养。他到农场后不久就来了三年苦日子(一九五九至一九六二年),整个中国饥民遍野。粟异邦和他在劳教农场的几位朋友经常在一起秘密集会,成立了一个小组织,叫“民主党”。这个组织在文化革命前夕被共产党破获,粟异邦和他的三个朋友进了左家塘。

我还没有完全听完粟异邦的故事,“民主党”一案就被判决了。一天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左家塘的牢门锁大响,我们都扒在窗前观看动静。七八名公安局军管会的军人和荷枪的士兵打开了八号的号子门,一个军官凶狠地大声喊道“粟异邦!”整个左家塘那时静得掉根针在地上都听得到,所有号子前窗上都趴满了人。粟异邦被军人带到两排号子之间靠西边的一间办公室里。一个穿军官服的人拿出一迭文件放在桌上,他从中取出一件,大声向粟异邦道:“反革命分子粟异邦,我今天代表长沙市公检法军管会宣布对你的判决。”我们不是离办公室最近的号子,但也大致能听清判决书的声音。

“反革命组织首犯粟异邦,其父被我人民政府镇压,本人一九五七年因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被劳动教养。粟异邦对我党和人民刻骨仇恨,在劳教期间,组织反革命组织‘民主党’,自任首领,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根据中共中央国务院公安六条,对反革命组织首犯粟异邦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稍停,他厉声道:“粟异邦,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粟异邦的回答使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我反共产党,却不反人民,反共产党是为了人民,人民反对你们!”

“闭住你的狗嘴,上死镣!”办公室传来叮叮当当的铁镣声。接着是锤子钉铆钉的声音,声音是如此清脆,深重,划破寂静的夜空,惊心动魄。

粟异邦从办公室出来时步履艰难,手上戴着铐子,脚上戴着沉重的死镣,我们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刚才他那镇静的声音使我可以想象出他的脸色。罗钢在我耳边轻声说:“这该死的脚镣不到执行死刑上死绑时不会取掉。”我没想到这死镣套在粟异邦的脚上竟有一年多。

我在九号还听到过两次类似的死刑判决,被判处死刑的都是反革命组织首犯。似乎只有死刑判决才在监房内宣判,其它判决都是在监房外的预审室宣布。这些宣判中,粟异邦的表现是非常特别的。另外那两个中,一个一直在大叫大嚷否认有个反革命组织,另一个则否认自己是另一个地下政治组织的头头。粟异邦是我碰到的第一位在死刑判决面前不作自我辩护,反而进行攻击的人。

粟异邦离开八号的前一天夜里,又给我打了次“电话”。他的语调没有一点悲伤。“杨曦光,再见了!你要多多保重!”他没有被马上处死,而是被转到省公安厅模范监狱去了。肖福祥猜测,共产党大概要把死刑犯集中在某次政治运动中处死,以便“杀鸡给猴子看”。

有天我坐在前窗,忽然注意到对面号子里有人站在上铺的窗子边向我这边打“长途电话”。他在空中慢慢划着字,我留意看,他写的是“小--凯--我--是--学--孟”。学孟是我的堂兄,小凯是我的乳名,他是在给我打“电话”!我们就开始用“长途电话”交谈起来。他告诉我他已被判十五年徒刑,罪名是组织“大同党”。不久登有对他的判决的布告就分发到九号来了。那张布告上共有一二十个判决,他的判词是“杨犯学孟,一九六一年趁自然灾害造成的经济困难,为首组织反革命集团‘大同党’,企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被我专政机关破获¨¨”后来据学孟自己告诉我,没有判死刑的原因是,这个大同党一九六三年经济局势好转后就散了,也没有任何活动,直到文化革命时才被人查出来。

学孟的父亲是位中学数学教师。我这位叔叔有七个儿女,学孟是长子,在银行做事。学孟和我的祖父是个地主,且在乡下开办学堂。他受过严格的儒家教育,清末的兴洋学运动中,他也进过洋学堂。我们的父辈从小也受过儒学教育,记得我来上小学时,父亲就请姑爹在家里教我读“论语”。这种儒家教育传统肯定对学孟有很深的影响,这大概是他的组织叫“大同党”的原因。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学孟是非常老实厚道的人,想不到他也有组织政党的野心。

一年多以后我快被判刑时,粟异邦又被转回左家塘看守所,住在与九号斜对面的一个号子里。一天,刺耳的脚镣声使所有窗口的人犯都朝粟异邦的号字看去。那是个暖和的冬日,一个左家塘放风的日子。随着脚镣的响声,一个看去象十四五岁孩子的瘦小个从号子里走出来。“粟异邦!”罗钢小声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这个人比我一年前看到的粟异邦矮小得多,脸象掉了一圈肉,与我知道的粟异邦很少有共同之处。要不是我早知道粟异邦在那个号子里,我绝对不会相信罗钢的判断。他的棉衣露出棉花,好象破了一样。待我仔细看后,才发觉棉衣已被剪成几块,用绳子系在身上。大概是因为手脚被铐着,棉衣不能直接穿上或脱下。他目光炯炯有神,面色苍白带暗黑色。象其它犯人一样,他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了一会儿,由于戴着脚镣,他走得比别人慢得多。我发觉他的嘴在神经质似地动,他在说话,尽管我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他周围的人应该听得见。没有人理会他的演说。从他的视线中,我觉得他有点不同常人,他的目光没有固定的目的,思想似乎完全集中在他的言语中。但他看去绝对没有神经失常,他的目光并不呆滞,他的表情并不麻目。但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突然想起了赫鲁晓夫批斯大林时传到中国来的一个词:“被迫害狂”。粟异邦并没有神经病,但也明显地不同于正常人,这大概就是所谓“被迫害狂”的状态。我文化革命前听到过很多共产党关于“旧社会把人变成鬼”的宣传,电影“白毛女”大概是个典型的例子。但我却亲眼看见共产党把粟异邦这样高贵的人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精灵,与白毛女的故事比起来,粟异邦的故事不知要令人心寒多少倍。

徐络腮站在一边监视着放风的犯人,有人在做操,有人在散步,有人在扯野草。不到放风完,徐络腮就走到粟异邦身边,恶狠狠地把他提前赶进了号子。粟异邦慢慢拖着脚镣回到号子的背影是我看到的他的最后的形象。

我被判刑后,被转到了集中去劳改队的犯人的二十三号。在那里我碰到了与我同一个案子判刑的宋少文,他是从粟异邦那个号子转来的。我向他问起粟异邦的情况,“这真是人间奇迹!”一提起粟异邦,他就忍不住惊叹。“他现在已经瘦得和一个十几岁小孩一样重了。所有人都嫌饭少了,他却每天把自己的饭分一半给别人。他吃得这么少,却精神十足,每天要演说几个小时,不停地骂共产党。大家都知道他是要死的人了,瘦得谁都能轻易把他举起来,没有人打断他的话,任他攻击。”“他攻击些什么呀?”我轻轻问。“说现在是法西斯暴政。听到广播里讲中苏边境冲突,就大骂共产党又在煽动战争歇斯底里。报上讲什么,他攻击什么。”他满脸不愿细说的样子,我也不好再问。他看我不再问,连忙补一句:“真是不可思议,他一定是精灵变的。”

我离开左家塘前不久,粟异邦就被执行了死刑,但他临死前的一些细节我是到建新农场后从一个当时在场姓杜的犯人那里才知道的。“那天真是牛上马笼── 乱了套,”他语气里和眼睛里还有一丝恐怖,“粟异邦的举动令所有人感到意外。他那天还不等宣判完毕,就在东风广场十几万人面前突然大呼‘打倒共产党!’‘打倒毛泽东!’。我们对发生的事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只见粮子们都朝他跑去。我在他的身边,渐渐看清了那场景。他被上了死绑,头很难抬起来,但是他却拼命昂起头来呼喊。这时几个粮子用枪托打他的头,他的声音还没有停止,有个粮子用枪刺朝他口里扎,顿时鲜血直喷,但他还在奋力挣扎。这时另一枝枪刺插入他的嘴中,金属在牙齿和肉中直绞的声音使我全身发麻,还不到宣判大会结束,他已死在血泊中。”

我觉得那天的天气特别惨黄,全身被这故事刺激得起了鸡皮疙瘩。“这成了那天长沙市民中的新闻,参加东风广场宣判大会的十几万人都知道有人喊反动口号被当兵的当场刺死。”小杜神色悲伤地结束了他的讲述。

一九七四年四月间,我正和其他犯人在建新农场三大队的一块旱地上劳动,天突然下起雨来。我和小杜跑到附近的一个鸡场的屋檐下躲雨。鸡棚里,一位老头子犯人正在给鸡喂食。小杜问我:“你知道这老头是什么人吗?”我摇摇头。“他是个戴反它的家伙”。戴反它是犯人中对共产党派到犯人中的特务的称呼。“粟异邦就是死在他的手上。”我大吃一惊,忙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杜小声说:“在劳教农场时,干部发现粟异邦与其他几个政治犯关系密切,就有意把他们安排到同一个小组,并让这个老家伙与他们一个组。这老家伙私下里表现得比粟异邦更‘反动’,积极参与粟异邦及他的同志们的交谈,大家都把他当成‘内河子’,鬼才晓得他是公安局派来专门戴反它的。他也是劳改犯,但干部向他保证,如果他协助破获了这个反革命组织,至少会被提前两年释放。”我可以想象以后的故事,公安局通过这个所谓特情(特别情报)人员,把粟异邦的秘密民主党的情况完全掌握了。但我还有些事不理解,“为什么这个老家伙现在还在劳改呢?”小杜笑道:“恶有恶报!他向干部汇报粟异邦等人的政治观点时讲得既具体又详细,加上他本来就是因为有类似的政治观点坐的牢,使干部怀疑他心底里完全赞同粟异邦的观点,黄泥巴掉在裤裆里── 不是屎也是屎!粟异邦的组织被破获后,这个组织的人都一口咬定这个老家伙是真正参加了他们的民主党。干部不但没有给他奖励,反面给他加了五年徒刑。其实当初干部正是要他不择手段地骗取粟异邦的信任,但是再没有人提起当初干部的空头支票。本来也是的,三年苦日子,饿死那么多人,谁都会同意粟异邦的观点,这来老家伙心里可能也是真的同意粟异邦的观点,而干部也是哑巴吃黄莲,知道这些政治犯没有一个不恨共产党的。”小杜口气中又有了一点对那老家伙同情。

直到今天,我并不真正了解粟异邦的政治观点,我并不知道他的民主党的政治主张和意识形态,但他那血肉模糊的身影却给我留下了比对第一个粟异邦更深的印象,特别是他与我“打电话”时诚恳镇静的声音与他临死前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形成如此强烈的对照。可悲的是,世人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他的民主党的政治纲领和意识形态了。

平安夜不平安(转)

平安夜不平安

冉云飞


朋友们都知道了,平安夜不平安,但并不是天塌下来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17:47 分接老罗打来的“沉痛”和谐电话时,我与令狐补充、约翰正在一起吃火锅、喝酒,顺便告知他们这事,继续喝酒,然后去大石东路参加王怡们团契秋雨之福所做的 圣诞晚会。晚会上令人感动的歌曲不少,尤其令人感动的是十几位遵道镇马跪村、北川景家山的基督徒,他们是灾民,是受难者,更是蒙福者。

当 王怡带来秋雨之福团契领祷时,说到为中国祈祷为灾区祈祷为每一个今晚不平安的人祈祷,为当政执掌权柄者祈祷时,我十分感动。是的,对执权柄者不必仇恨,他 们需要怜悯,他们值得同情。在2009年到来之际,在艰难世事,让我们有更多的爱与和解。我不是基督徒,但我衷心感动爱的力量。

自从被博 客被“和谐”,到今天早上,接到几十条短信、百多封信,大家的问候、关心让我非常感动,连平日里那些从不表达者都不吝表达,让我感到你们的支持与力量。在 这里我就不一一具名罗列了,但你们应该知道我对你们的感动,难以言宣。我要特别感谢老罗,他的坚持与不屈,在我这样还算有点勇气的人都是不可想像的。牛博 承受了太多的重量和压力,而我的文章给他们带来了不少麻烦,在此我要深深致歉,并永远铭记牛博网站为中国所做的一切。

2008年封了五个 博客,还有一个半残废(1510要审核,且随时有文章发不出来),但我要感谢这些开博客的网站,或短或长,都给他们带来麻烦,以前有所抱怨,现在我只想 说,我感谢你们。在天涯开了两年零八个月,在凯迪开三天,在网易开一个月,在soho小报开三个月,在1510年开了十个月,在牛博开了七个月,在此感谢 众网站的支持。封我三个主要博客的时间,都比较有纪念意义,特此说一下。天涯封博是2月5日,大年三十前夜;SOHO小报是5月11日,大地震的前一天; 牛博查封是平安夜,都相当有纪念意义,感谢这些令人不忘的时间。我开博客,点击率、名声这些小小的“附属品”,当然也可以偶尔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但我开 博客的确旨意不在此,我也不必在此多解释。

约翰这个“打折扣的白求恩”(令狐补充语),是个七年前来到中国还一句汉语都不会的加拿大人, 但现在汉语已是相当流利,他翻译了不少中国关于民主自由的文章给诸种媒体,也翻译过我的博客文章。今年2月,我在北风的酒吧里认识他,他说,我叫约翰,我 翻译过你关于右派的演讲文章。没想到今天平安夜能在成都一起度过。这个“打折的白求恩”有个逆向行动的“野心”,正考虑要申请中国藉,让中国变成一个美好 国家而努力。我问他为什么想入藉中国,他说,当我要批评中国政府时,免得那些人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看嘛,我也是中国人噻。多好的约翰同志,虽不像 白求恩那样被神化得完美,但却也是认死理的家伙,是个地道的理想主义者。但他入藉中国,第一个令他郁闷的问题来了,一切申请都要明年六月份以后才批,“可 爱”的官方已经杯弓蛇影到了什么地步。想到这里,我给约翰敬酒的时候说,来,我们同情他们。

目前主博客的地址暂没有定下来,先在各处多发 几个,定下来后,我会转告朋友们。请大家一如既往地关注灾后重建,想起他们第一个春节如何过,想到许多还没有得到救助的人们,不禁黯然神伤,所以我们要努 力。请大家继续提供诸种你们所看的新闻信息,以便我作评论之用。请大家用爱心为我们生存的土地努力,我会继续“日拱一卒,不期速成”地写下去,为大家提供 一种我观察问题的角度,做一个提供信息,引发思考的“义工”。我绝不以正确自居,你看了我的言论,你还是相信官方,相信人民日报相信新华社,OK,没有关 系,我并不气馁,我依然会执著地提供我思考问题的角度,因为我不惧怕与任何言论在自由平等的机会下,长期竞争。我需要的是同等竞争的平台,而非一写出来, 就被读者认为是正确的。读者对我的指陈乃至谩骂,我都看认真看过,有的没有,一时没时间,二是觉得价值不大,三是认为只要长期看我博客,就能够释然,所以 不必多解释。

2009年前路漫漫,但我们期待平安。

2008年12月25日圣诞节8:06分于成都

星期三, 四月 16, 2008

呵呵,我又回来了

2008年4月16日